接起我們的電話時,王計兵剛結束一場活動從外地趕回昆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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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紅之后,王計兵的行程連續幾個月都被填得滿滿當當:2月和4月先后出版了兩本詩集《趕時間的人》《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》,談生活與創作,受邀到蘇州某學校參與揭牌,參加外賣公司的宣傳活動,奔赴一千公里到詩人余秀華家中對談……以往從未設想過的情景,一股腦擠進了他的生活。讓他激動、興奮,也有些彷徨和不安。
王計兵在詩人余秀華家中對談
今年54歲的王計兵,臉上有著被歲月和生活搓磨出的深深皺紋。面對鏡頭,他一遍遍剖析著自己的前半生,徐州邳州人,出生在農村,幼年家貧,初中輟學,發表過一些短篇小說,因觸怒父親被一把火燒掉了20萬字的小說手稿,妻子曾不滿他癡迷于寫詩,為了生計他當過建筑工、撈過沙、擺過攤,最困難的時候拾過廢品……
過去的許多年,他對生活的感觸并不喜宣之于口,但胸腔中洶涌澎湃的情感卻似乎總是要噴薄而出。于是在為生活忙碌的間隙,在作為外賣員奔波了15萬公里的時間里,在趕時間的路上,他總在寫詩。在煙盒上寫,在廢報紙上記,在手機上敲,用語音錄制,他用詩記錄著對故土與親人的眷戀、養家糊口的疲于奔命、自己與他人的狼狽,以及作為勞動者的自尊。這些自忙碌歲月縫隙里生長出來的4000余首詩歌,言語粗糲卻生機勃勃,字里行間透著生活的溫度和苦樂。
正觀新聞記者希望可以通過對話王計兵,追尋一個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民間詩人,在面對社會上突然降臨的聚光燈時,生活會發生怎樣微妙的化學反應。
談詩歌創作
正觀新聞記者:你接觸詩歌的啟蒙人是誰?現在還在寫小說嗎?
王計兵:我是在2009年左右開始接觸詩歌的。當時本來在論壇里寫了一篇文章,其中有一段文字被網友說,“你寫的這個應該是詩歌的風格”,他幫我斷了句,從那以后我對這種方式開始喜愛和著迷。這個網友其實算是我步入詩歌領域的啟蒙老師,我對他是很感激的,后來也努力的想找他,但是一直沒找到。
對于詩歌的學習,我一直形容自己是吃“百家飯”長大的,在不同的詩歌網站上進行學習提升,每個人的特點都會學一點。平時常看的有世界詩歌網、中國詩歌網,各種詩歌公眾號等,但其實我很少能系統化的讀書,都是見縫插針,碎片化閱讀。等外賣的功夫,打開手機就能看上幾首詩,這是最契合我狀態的方式。
我已經很久不寫小說了,因為時間不允許,小說的創作需要沉浸式,詩歌更適合我現在的生活節奏。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,我肯定還要嘗試把小說再寫一寫。因為小說是我寫作的出發點,而且對于小說我還有很多的遺憾,當初寫的很多作品沒見光,也沒被保存下來,這也算是我一個未完成的夢想。
正觀新聞記者:多年來,自身的學歷和知識儲備對你的創作來講夠用嗎?
王計兵:永遠不夠,最近在接受采訪或者參加活動的時候,我經常需要和其他嘉賓連線,從知識儲備量來講確實沒有辦法跟人家比,他們都是真正有知識有學問的人。而我唯一比他們強出來的地方,可能就是對生活的體驗感悟要更深刻。因為作為外賣員和老百姓,我們24小時都扎在人群中,基層的生活經歷更豐富。當然專業作家作品的高度,我遠遠達不到,但是每個人的文字都有自己的特點,大家會因為你作品的一些優點而喜歡你,缺點有時候反而不那么重要了。
正觀新聞記者:你有時候一天能寫十幾首作品,能保證創作質量嗎?
王計兵:我一直保持著廣種薄收的態度。這些年我寫了4000多首詩歌,期間也有過十幾家出版社來找我,但我只簽了其中一家,第二家是中間隔了半年之后才又簽下的。如果說隨便簽的話,我估計已經出了四五本詩集了,但我對自己的認知還是很清醒的,有的作品可以拿出來,有些是拿不出來的,需要認真篩選才行。
真的
我活不成一棵樹
這一生,除了斧子
我再無枝杈,報答春天
我能為死去的樹做到的
就是不停地揮斧
把一堆無用的舊方木
劈成有用之柴
我沒有奢望
一把斧子就能拯救春天
只是不斷地把柴碼放整齊
等它說出火焰的秘密
——《劈柴》
談走紅之后
正觀新聞記者:你對自己因為詩歌走紅怎么看?詩歌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?
王計兵:我覺得我就像是沙灘上一粒普普通通的沙子,只因為被光照耀到而折射出了光芒。努力的人有很多,我只是最幸運的那個。
詩歌對我來說像是一個孤獨人的伙伴。我喜歡詩,也試圖貼近它。寫作能夠排解我心里的情感,也能讓自己開心。比如說有一件事情讓人悶悶不樂,能寫出來且寫得很好,就會讓我覺得很快樂,但寫詩也只是愛好。我以前在山東打工的時候,每天會寫點當天發生的事情,寫好了就給關系好的人看,或者念給他們聽聽,然后就把紙片扔到灶里燒火了。大部分人看過聽過也都一笑了之,因為我也不是專業作家,這愛好在大家心里跟有人喜歡抽煙喝酒、或者有個工友喜歡唱大鼓似的沒區別,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,老百姓過日子就是這樣。
愛好要永遠跟隨于生活而不能反過來,生活才是我生命中的主要部分。
正觀新聞記者:你對“外賣詩人”這個稱呼怎么看?
王計兵:我并不排斥,感覺也挺好的,就像是梁山好漢,每個人都得有一個綽號,但我其實更喜歡“騎行詩人”這個稱呼。送外賣之前,我寫作時候的關注點和出發點都只圍繞著自身的感受。成為外賣員后,經過和看過的很多,寫東西的視角轉變非常大,除了自我,我也可以用別人的遭遇和視角來更好的表達這個世界。
我自己的筆名叫作“拾荒”,有段歲月我曾經通過拾荒作為生活的主要經濟來源,那是我最艱苦的一段時間,所以我用這個名字紀念那段時間,同時也用以提醒自己。
從空氣里趕出風
從風里趕出刀子
從骨頭里趕出火
從火里趕出水
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
只有一站和下一站
世界是一個地名
王莊村也是
每天我都能遇到
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
用雙腳錘擊大地
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
——《趕時間的人》
正觀新聞記者:對網上關于你詩歌的好評和負面評價你關注過嗎?
王計兵:關注過。我詩歌被很多人喜歡,其實我覺得是一種機緣巧合,“送外賣的人去寫詩”這個事情,首先就形成了一種文化反差,無形之中博得了很多人的同情,一部分人可能也懷著一種獵奇心理來看我的詩,當然也有讀者因為我的詩歌引發了共鳴而喜愛它,這也占了一部分。
對于很多讀者給予的好評我當然很高興。有人喜歡文字,這對于同樣喜歡文字的我來說,是非常值得開心的一件事情。這也算是讀詩人和寫詩人雙方的相互肯定。
我在網上讀到的負面聲音也很多,當面爆粗口說我的詩“狗屁不是”的也遇到過。不過人本來就是情感復雜的生物,個人的愛好不同,你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喜歡你。所以我會以寬松的心態去看待網絡,干嘛要去和別人計較呢,不是讓自己更痛苦嗎?而且有些評論其實是有道理的,我可以從這些批評的聲音中去糾正自己。那句話怎么說來著,有則改之,無則加勉。
一只蒼蠅,在地圖上
肆無忌憚
一忽兒山東,一忽兒上海
一忽兒河南,一忽兒湖北
手持蠅拍的人,反而無所適從
拍死一只蒼蠅很容易
可它死在哪兒
都會留下,不易清理的污漬
——《蒼蠅和地圖》
談愛與生活
正觀新聞記者:妻子現在對于你寫作支持嗎?
王計兵:現在取得了成績和這么高的關注,她肯定是支持的,我忙不過來的時候,微信都是她在幫我回復。其實最初在新疆我又開始寫詩,我妻子就是第一讀者,后來她不怎么聽,我也就不給她念了。她開始反對我寫詩,也是覺得影響生活。當時還不流行微信的時候,我總是隨身帶著紙和筆,有靈感的時候立馬停下來記,她覺得這太影響干活了。
之后買了電腦,我就在QQ空間里偷偷的寫,她為了避免吵架,也就偷偷的看,我以為瞞著她,她以為瞞著我,我們倆玩了一出“碟中諜”。
正觀新聞記者:最近頻繁接受采訪回顧人生,對過去的一些行為和經歷會有新的感受嗎?
王計兵:到了我現在這個年紀,其實對很多事情都已經看得很淡然了。過去雖然苦日子很多,但當你一直處在這種苦難中的時候,會認為這是一種很平常的事情,當你走出來就會發現其實你是在一步一步變得更好,而且人的生命不過就是一個過程,只要做最努力的自己,一切都是最好的,結果順其自然就好,不為過去糾結,當然我對未來也沒有什么宏大的設想。
但是對于文學方面,我需要繼續努力走的路還很長,有人批評你你就要努力,至少要達到讓批評你的人少一點的程度。
正觀新聞記者:你對“紅了后身邊都是好人”這句話怎么看?
王計兵:我感覺我最艱難的時候遇到的好人更多。我們一家在昆山這20多年,一直被好人幫助著,因為我們在路邊生活了很久,周邊街坊鄰居看見我們家生活艱難,就會自發的幫忙。最困難的時候,甚至一家人的衣服都是靠著這附近的鄉親們接濟的。大約十幾年間,每年都有人送衣服給我們,甚至有的街坊都搬走了,還會騎著車子在有空的時候專門過來給我們送東西,我很感激他們。
包括現在,很多媒體關注到了我和我的詩歌,我對此非常感謝。
鄰居送來的舊沙發
讓妻子興高采烈
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計劃著
給沙發搭配一個恰當的茶幾
一面用一本一本的書墊住
一條斷掉的沙發腿
我在衛生間,用清水洗了臉
換成一張嶄新的笑容走出來
一直以來
我不停地流汗
不停地用體力榨出生命的水分
仍不能讓生活變得更純粹
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
愛著愛我的人
快三十年了,我還沒有做好準備
如何在愛人面前熱淚盈眶
只能像鐘擺一樣
讓愛在愛里就像時間在時間里
自然而然,嘀嘀嗒嗒
——《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》
在通話的間隙,王計兵的電話不時有新來電,身邊也還有媒體正在和他商量準備全程跟拍他送外賣的過程。“最近采訪太多了,每天只能抽空送幾單,有人跟拍的時候得顧忌著他們能不能跟得上,也不太敢跑。生活節奏全被打亂了”,王計兵感慨道。不過他對于自己得到的關注和熱度有著非常清醒的思考,“我并不打算放棄外賣員這個職業去全職寫作,這只是暫時的,而且現在的生活也不允許這么做。”
“被關注、被照耀的時光肯定是短暫的,不可能永遠在聚光燈下,都這么大年齡的人了,已經不再是發燒的時候了。我一會兒還要去送外賣呢”,他收拾東西準備出發了。
統籌:石闖 李記波 編輯:高暢韻 版權聲明本稿件為獨家原創,版權為鄭州報業集團有限公司(正觀新聞)所有,轉載或者引用請注明來源及作者,如有違反,依法保留追究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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