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班嘛，誰還不會吐槽兩句呢?
看看大文豪列夫·托爾斯泰，前一天在日記里寫：
(資料圖)
很愉快。決定了，應(yīng)當(dāng)愛、應(yīng)當(dāng)勞動！就這樣。——1858年9月19日
只隔了一天，這話變成：
很累。不想愛了，也不想勞動了。——1858年9月20日
更不用說更久以前的唐朝，有位詩人，他關(guān)于上班的牢騷可以匯成長江水。
這個人大家也都認(rèn)識——白居易。
“幾時辭府印，卻做自由身”
上班這件事吧，白居易是老江湖了，認(rèn)真計算他上班的時間，大概有40幾年，所以說，關(guān)于上班，他真的很有發(fā)言權(quán)。
白居易29歲那年考中進士，開始了他在長安“北漂”的日子。
“北漂”有兩大難，通勤和租房，白居易應(yīng)該也沒想到，自己有個那么吉利的名字，但一點用沒有，在長安還是“居不易”。
買房他是不敢想的，租市中心的房也是沒錢的，只能在長安東郊常樂里租了幾間茅屋。
但這樣離市區(qū)也太遠(yuǎn)了，每天下班已經(jīng)是深夜，天不亮就又要上班。夸張點說，白居易不是在上班，就是在上下班的路上。
筋力年年減，風(fēng)光日日新。 退衙歸逼夜，拜表出侵晨。 何處臺無月，誰家池不春。 莫言無勝地，自是少閑人。 坐厭推囚案，行嫌引馬塵。 幾時辭府印，卻作自由身。 《晚歸早出》白居易
如果在這么艱苦的通勤條件下，還遇上下雨天，那就更慘了。
我們知道古代也沒公交地鐵，出行要么走路要么靠騾馬，下雨天交通堵塞先不說，還容易搞得一腳泥。萬一長安城的街道淹起水來，溺死人都是有可能的。
比如786年的一個暴雨天，街道上水深數(shù)尺，吏部侍郎崔縱走著走著就被水沖走了，要不是旁邊店鋪里的伙計來拉他，那就出人命了。
還好，朝廷也知道體恤打工人辛苦，如果天氣真的太差，就會通知休假，怎么通知呢？
全靠內(nèi)廷打鼓。
說真的，這能不能通知到就看各人聽力好不好，像是韓愈就曾經(jīng)淋著雨走到半路，才知道今天放假了，他罵罵咧咧地折返回家。
后來還被白·沒良心·居易寫了首詩嘲笑，從詩名就能看出濃濃的諷刺意味：《和韓侍郎苦雨》，哈哈，聽說有個人，暴雨還跑去上班啦！
潤氣凝柱礎(chǔ)，繁聲注瓦溝。
暗留窗不曉，涼引簟先秋。
葉濕蠶應(yīng)病，泥稀燕亦愁。
仍聞放朝夜，誤出到街頭。
《和韓侍郎苦雨》白居易
雖然有種種不便，但這班還是得硬著頭皮上，畢竟唐朝對缺勤的懲罰可不是扣點錢就能解決的，無故缺勤一天要打二十板子，如果缺勤一個月，甚至要坐牢。
為了屁股和自由著想，白居易只敢寫詩罵一罵。
當(dāng)然，后來他工資水漲船高，他也就和好友元稹一起住到了離市區(qū)稍微近點的華陽觀，通勤舒服了不少。
“可使寸寸斷，不能繞指柔”
而在各種客觀條件之外，白居易對自己的工作崗位、工作內(nèi)容，也是經(jīng)歷了一個熱愛到厭倦的過程。
一開始進入職場，白居易也信奉儒家的“窮則獨善其身，達則兼濟天下”那一套。
怎么個“兼濟”法呢？
白居易想著，那肯定是忠君愛國，多多改善民生疾苦啦。
很巧的是，元和三年，白居易當(dāng)上了諫官，這不就是個改善民生疾苦的好職位嗎？
白居易熱熱身，決心在這個職位上發(fā)光發(fā)熱，鞠躬盡瘁，他寫了近百首諷喻詩，幾乎把能看到的社會現(xiàn)實都諷刺了一遍：貧家女嫁不出去、賦稅的弊端、官僚權(quán)貴驕奢淫逸……
▲ 明 唐寅《守耕圖卷》（局部）
這其中不乏我們耳熟能詳?shù)脑娋?，我到現(xiàn)在還印象深刻，《賣炭翁》里的那句“可憐身上衣正單，心憂炭賤愿天寒”，這個滿面塵霜的老叟擔(dān)心炭賣不出去，衣裳單薄卻還希望天再冷一點。
詩的結(jié)尾也并不圓滿，老人被官員驅(qū)趕，一千多斤的炭都被拉走了，只留下一點不值錢的絹紗打發(fā)了他。
賣炭翁，伐薪燒炭南山中。 滿面塵灰煙火色，兩鬢蒼蒼十指黑。 賣炭得錢何所營，身上衣裳口中食。 可憐身上衣正單，心憂炭賤愿天寒。 夜來城上一尺雪，曉駕炭車輾冰轍。 牛困人饑日已高，市南門外泥中歇。 翩翩兩騎來是誰，黃衣使者白衫兒。 手把文書口稱敕，回車叱牛牽向北。 一車炭，千馀斤，官使驅(qū)將惜不得。 半匹紅紗一丈綾，系向牛頭充炭直。 《賣炭翁》白居易
諸如此類的詩，白居易還寫了很多。
但換來的卻不是他期望的河清海晏，而是同僚的排擠和理想的破滅。
白居易慢慢發(fā)現(xiàn)，他詩里的那些問題，朝廷里不是沒人發(fā)現(xiàn)，但他們諱疾忌醫(yī)，沉溺在歌舞升平的假象里。
▲ 五代十國 周文矩(傳)《合樂圖》（局部）
只要沒人提起，這些黑暗就仿佛不存在。
這種掩耳盜鈴一下子敲醒了白居易，他意識到就算他寫再多諷喻詩，寫到筆頭爛掉，也改變不了現(xiàn)狀。
而這時另一個噩耗傳來，白居易的母親因看花墮井而死，白家舉家遷到下邽，為母親守喪。
唐朝為父母守喪稱為“丁憂”，是需要辭官回老家的，所以當(dāng)時白居易不僅沒工作沒收入，還面臨著職業(yè)迷茫期——我要做啥？我能做啥？
不過迷茫歸迷茫，日子也還是要過，為了有點收入，也為了給自己找事做，白居易種起了田，把職業(yè)迷茫期變成了自己的gap years，從田園生活里得到了慰藉。
▲ 明 李在《山莊高逸圖》（局部）
可惜的是，白居易沒能逃避太久。
丁憂的日子轉(zhuǎn)瞬即逝，他又要回長安了。
而長安又有另一件大事等著他。
“胸中十年內(nèi)，消盡浩然氣”
當(dāng)時的宰相武元衡在上朝的路上被刺殺，你想想，皇城之下，堂堂宰相就這么橫尸街頭，這不是打皇家的臉嗎？
白居易這時已經(jīng)忘記自己隱居時的逍遙自在，又變回那個剛正直言的諫官老白了，他立馬上奏，希望皇帝能徹查案件，找到兇手，還武元衡一個公道。
這奏一上，就戳中了一些人的痛腳。那些平時和武元衡對著干的官員開始陰陽白居易：尚書、御史都沒說話呢，你一個閑職在這說什么？
更要命的是，有官員提出，白居易的母親是看花墮井而死，白居易居然還作過“賞花”、“新井”的詩，這犯了孝道的忌諱。
這種感覺就好比，規(guī)定考試時不能玩手機，但我考前玩過手機，就有人說我作弊一樣。
▲ 明 仇英《潯陽送別圖》（局部）
接著，皇帝也真的把白居易貶到了江州，就是那個白居易聽琵琶曲聽到淚濕衣衫的江州。
白居易怎么能不委屈？
朝廷出了這種事，我上奏，說是忠誠，說是義憤，我都問心無愧，而如果說這是虛妄，這是張狂，我又能辯解些什么呢？
朝廷有非常事，即日獨進封章，謂之忠，謂之憤，亦無愧矣！謂之妄，謂之狂，又敢逃乎？ 《與楊虞卿書（節(jié)選）》白居易
辯解不了，只能服從命令，去當(dāng)個閑散的江州司馬。
▲ 明 董其昌《白居易琵琶行》
也是以此為轉(zhuǎn)折點，白居易心態(tài)徹底變化，要是那時候有微信狀態(tài)，他大概會寫五個字“累了毀滅吧”。
他諷刺不動了，有工作就做，沒活就出門游山玩水，看看歌舞百戲，帶著老鷹和狗去獵野兔，和三兩好友斗詩飲茶。
▲ 明 謝環(huán)《香山九老圖》（局部）
要是沒人相約，那在家睡覺也是一件美事。
白居易的閑適詩越寫越多，“閑”字在他詩里出現(xiàn)了600多次，他開始歌頌“拙”，贊美“慵”，享受“閑”，懶散的程度讓人嘆為觀止：
有書，但我眼睛懶，懶得看；有琴，但我手懶，懶得彈；我一日三餐合成一頓吃就好了，我一覺要睡到大晚上……
架上非無書，眼慵不能看。 匣中亦有琴，手慵不能彈。 腰慵不能帶，頭慵不能冠。 午后恣情寢，午時隨事餐。 一餐終日飽，一寢至夜安。 饑寒亦閑事，況乃不饑寒。 《慵不能》白居易
年紀(jì)越大，白居易越通透，他算是知道了，工作壓力可不會轉(zhuǎn)化成動力，只會轉(zhuǎn)化成病歷，讓他禿頭，還讓他老眼昏花。
既然如此，為何不知足常樂一點，過一過無事系懷，坐看風(fēng)月的日子呢？
▲ 明 周臣《香山九老圖》（局部）
后來，白居易71歲了，他隱居洛陽，過上了年輕時向往的退休生活。
他還是那么“閑”，而且自封“閑客之最”。
午時乘興出，薄暮未能還。 高上煙中閣，平看雪后山。 委形群動里，任性一生間。 洛下多閑客，其中我最閑。 《登天宮閣》白居易
他也時常想起在長安“受苦受難”的日子，在曾經(jīng)住過的華陽觀里，夏日會有蟬鳴聲聲，清秋又有滿地槐花，在一室的幽靜里，與好友的笑聲能飄到很遠(yuǎn)很遠(yuǎn)。
▲ 南宋 夏圭《坐看云起圖》
可惜他住華陽觀附近的舊友元稹已經(jīng)去世，他嘲笑過的同事韓愈也已經(jīng)不在，知交半零落，鬢已星星也。
大概是在某一次回憶往事時，他寫下這句詩：“君不見外州客，長安道，一回來，一回老。”
花枝缺處青樓開，艷歌一曲酒一杯。 美人勸我急行樂，自古朱顏不再來。 君不見外州客，長安道，一回來，一回老。 《橫吹曲辭·長安道》白居易
繁榮富麗的盛景？還是未施展的抱負(fù)？
也許白居易僅僅是懷念曾經(jīng)那種鮮衣怒馬的熱鬧，和還有許多勇氣去撞南墻的自己。
（來源 微信公眾號“意外藝術(shù)”）
統(tǒng)籌：梁冰 編輯：彭茜雅關(guān)鍵詞：
